辛芷蕾走入繁花深處

“她來的時候是只身一人來的,走的時候也是一個人走的,像一頭孤狼一樣,但也很瀟灑?!?/span>

作者:本刊記者 祝越 發(fā)自廣東深圳 來源:南風窗 日期:2024-01-15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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電視劇《繁花》劇照,辛芷蕾飾演李李


讀完《繁花》的小說,辛芷蕾覺得自己只能演“李李”,故事中只有“李李”是北方人—而她最想演的,也是“李李”。

她擁有李李的眼神。一低頭、一抬眼,她的目光始終是盯住了你,似乎一刻不肯放松,又像是輕輕一落。

然后她嘴角勾起一抹笑容,把禮貌、嫵媚與玩味,都融進去,就成了至真園飯店老板娘李李的模樣。

李李像是從辛芷蕾的身體里走了出來。

電視劇《繁花》由王家衛(wèi)執(zhí)導。第一次去見導演那天,辛芷蕾沒有和王家衛(wèi)聊太多。一共半個小時,辛芷蕾講了不少。自己的生平經歷、演藝經歷、性格特征和優(yōu)缺點,她一股腦兒地都告訴了王家衛(wèi)。講完了,她也不拖泥帶水,主動向他告辭,最后“很正式地和他握了個手”。

大概是這種大膽爭取,同時又干脆利落的方式,讓王家衛(wèi)看到了辛芷蕾與“李李”的契合。過了半年多,辛芷蕾收到試妝的消息,王家衛(wèi)告訴她,希望由她來出演“李李”。

辛芷蕾還記得第一次去和導演見面時,她穿過王家衛(wèi)工作室的走廊,看到兩側的墻壁上掛著王家衛(wèi)歷來作品的海報,《花樣年華》《一代宗師》……那時候她就在想,如果自己未來的演藝生涯里,能有一部作品掛在這個走廊就好了。

而現在,她已經身在熒幕之中了。


學走路,要三年

原著作者金宇澄寫李李—“明眸善睞”“其秀在骨,有心噤麗質之慨”,更直接的評價出自角色“汪小姐”之口:“李李的樣子,越來越嗲了?!?/span>

要在“形象氣質”上與李李相契合,并不容易,最不容易的,是像李李那樣走路。

過去,辛芷蕾沒怎么注意過自己走路的姿態(tài)?!毒o急救援》里的機長方宇凌,《繡春刀2》里的女俠丁白纓,都不屬于特別柔軟的角色,走起路來和她本人一樣—硬、隨性、松弛。

辛芷蕾的松弛感和大大咧咧,在《花兒與少年·絲路季》里隨處可見。她毫無顧忌地跳水、游泳,和同伴潑水打鬧,出水時發(fā)絲都貼在額上,而她爽快地大笑;她也可以捧著大碗坐上沙發(fā),埋頭只顧吃飯,臉都被碗擋了個干凈—這一幕被網友們做成了表情包,在互聯網上廣泛傳播。

在《繁花》的深圳映后交流會上,有觀眾問到她飾演“李李”背后的故事,辛芷蕾還是自嘲地一笑:“你們肯定都是看過綜藝來的,肯定知道要演一個這樣的角色,對我還是有一定難度?!?/span>

難倒她的第一步,就是走路。李李的步態(tài)雖柔,但步子里使著勁兒。而王家衛(wèi)喜歡拍背影,走路要有精氣神,腰和屁股得配合良好,才能邁出最像李李的步子。

光學習走路,辛芷蕾就花了兩年多的時間。最開始的時候,辛芷蕾走得很崩潰,“感覺自己快折了,腿也走到抽筋”,雙腳都磨出了血,但還是走不出想象中的效果。“我真的是左腳跟不上右腳,要打架的那種程度。那時候才發(fā)現,走路其實并不是一件簡單的事,要把路走漂亮了很難很難,我到現在也沒有走得很好?!?/span>

但她不服輸。不在劇組的時候,辛芷蕾也會時不時地想起這件事,“怎么就走不好這個路呢?”然后她就會站起來走走,感受一下步伐上的力道。

王家衛(wèi)讓辛芷蕾去學舞蹈。她的體態(tài)太“硬”,于是拉丁、探戈,只要能展現女性柔美身段的舞蹈都用上。一個幕后花絮視頻里,工作人員在畫外喊了兩聲:“好,收腹!”辛芷蕾隨即收起自己的笑容,身上似乎繃了根弦,走起路來,每一步的力從哪兒來,用到了哪兒去,仿佛都能順著弦找到脈絡。

路走好了,要調整的外在細節(jié)還有很多。剛剛開拍的時候,視覺總監(jiān)鮑德熹給她的姿勢做示范,站在別人身邊時要半靠著對方肩膀,看人的時候眼睛往旁邊瞄,不要轉身。

“這樣才好看?!滨U德熹說。這樣的美是屬于李李的。等到看拍攝效果的時候,鮑德熹拍拍她,笑著說:“(成片)一出來,不得了哦?!?/span>

后來辛芷蕾看了《繁花》的預告片,也驚呆了,她從來沒有想過自己可以這么美。從坐姿、站姿到走路,全部重新學過一遍,李李展現了辛芷蕾不曾有過的另一面。


走出辛芷蕾

演好李李,辛芷蕾是從外在開始的。這與她過去的表演很不一樣。

并非科班出身的她,從前一直是“體驗派”。表演一個角色,先從人物的內心入手,再外化到一舉一動。這樣的表演方法下,對角色的詮釋都依賴于她的個人感受,“感受到了就能演”。

但體驗式的表演也是一種自我消耗。她曾在媒體采訪里回憶,過去她對每一個角色都很投入,即使演大反派也傾注了很多情感。漸漸地,辛芷蕾卻產生了一種疲憊感?!拔野l(fā)現,我掏不出來了,麻木了,我覺得我既不感動,也不悲傷,更不快樂。”

“感受”并不會一直都在,但它的產生卻有了慣性。在《繁花》之前的兩三年,辛芷蕾感覺到自己陷入了表演的套路,每演一個角色,都是在沿著習慣的路子去走,很難再突破。

《繁花》卻打破了這種慣性,它從一開始就是全然陌生的。王家衛(wèi)的導演風格很獨特,他先調整辛芷蕾的外在狀態(tài),但不告訴她為什么這樣演。

辛芷蕾知道,李李走路很快,做事也很快,干脆利落。電視劇里,李李盤下了之前的“金鳳凰”飯店,拿了鑰匙,跟負責人三兩句交代了之后的安排,一句“再會”便轉身離開了。

最開始她還不懂,李李為什么這么匆忙?

演第一場戲,吃火鍋,辛芷蕾一貫地隨性,上桌就吃,“真是跟餓了三天一樣”,她調侃自己。王家衛(wèi)當時就喊停,“李李不是這樣吃東西的”。他讓辛芷蕾想想,李李來吃飯是為了談生意,她會眼睛只盯著幾片肉嗎?借助這種方式,辛芷蕾探索著李李這個角色,她外在的一言一行,和其深層心理之間的關系。

演得多了,辛芷蕾才漸漸摸透了李李。吃飯的目的不在于吃,給人倒酒也要斟酌雙方杯子里酒的多少。而快,就是屬于李李的節(jié)奏。對于她這樣一個從北方來到上海闖蕩的人而言,沒有多少時間可以浪費。

從外往里走的表演方式,讓辛芷蕾有了突破,也有了新的表演思路?!捌鋵嵨乙苍诜此?,大家有時候會說辛芷蕾怎么演誰都像她自己,因為我沒學過,而且以前那種由內向外的表演,不太會在意自己外在的形體是怎樣的?!?/span>

更重要的也許是,脫離了慣性和程式化,辛芷蕾又找到了表演這件事“有意思的地方”。

她曾經形容自己與表演是“日久生情”的關系。進入演藝圈之初,辛芷蕾只是把表演看作一份工作,“剛開始就是工作掙錢,給我開工資,跟上班一樣”。

后來,她慢慢在自己的表演里找到了不同的意義。2020年的《緊急救援》,她飾演救援隊的女機長。后來她見到了女機長的原型,為其故事所感動,也有了“傳遞正能量”的責任感。2023年的舞臺劇《初步舉證》中,辛芷蕾獨自演繹了一個女性在被性侵后站上法庭為自己辯護的故事。起初,辛芷蕾只是想通過這部戲證明,自己能夠打敗內心的恐懼,站上舞臺直面觀眾,但演著演著,她意識到了演員身上的那份責任感,她想把女主角泰莎的勇敢傳遞給更多的女孩,讓她們在遇到困境時不再退縮害怕,而勇敢地站出來為自己發(fā)聲。

有一次演出結束后,一位80多歲的老太太被女兒帶到了后臺,只為了感謝她的表演。老太太見到辛芷蕾,眼淚嘩嘩地流,“天知道她經歷過什么”,辛芷蕾也跟著哭。后來她告訴《三聯生活周刊》記者,在對方濕潤的眼眶里,自己好像重新找到了“演員的神圣感”。

而如今坐在我對面的辛芷蕾,則是又找回了對表演的興趣。

談到不同的表演方式,我說表演有點像游戲,有不同的探索和進入途徑,她回答,“你對表演感興趣?”目光好像一下子被點亮了。然后她細細地琢磨,像在和人分享一件藏品:“表演確實很有意思,它是一項精細活兒,更像一種雕刻或者設計。因為你是一個什么樣的人,首先在外在表現上就能看出來,怎么講話、講話的語速、表情姿勢,都不一樣?!敝v著講著,辛芷蕾的語速也變快了。

現在的辛芷蕾,又有了充盈的熱情,在表演這場游戲里繼續(xù)探索下去。


野心與害怕

拋開外在,李李和辛芷蕾其實挺像。她們都是北方人,李李來到上海黃河路,辛芷蕾來到一個幾乎全是上海人的劇組。剛開始,劇組的人大多數都講上海話,辛芷蕾完全聽不懂,感覺很難融入。她一下就明白了李李的處境:闖入一個陌生的,甚至是不太歡迎她的環(huán)境,還要在這里站穩(wěn)腳跟,實現她的野心。

辛芷蕾想,李李應該也會孤獨。電視劇里李李總是待在至真園,但辛芷蕾想象過她回到家會是怎樣的場景。雖然開了那么大一家飯店,但回家了,李李可能只是自己下一碗簡單的清湯面,配點北方常吃的榨菜。

“她來的時候是只身一人來的,走的時候也是一個人走的,像一頭孤狼一樣,但也很瀟灑?!毙淋评僬f。

這也是為什么她最想演李李,李李的闖勁、勇氣、目標明確的魄力,都讓辛芷蕾與她共鳴。而這種“孤狼”似的闖勁,辛芷蕾也同樣具備。

她曾經被貼上“有野心”的標簽。對此,辛芷蕾的回應很直率,“野心”只是她對自己的職業(yè)期望。作為演員,辛芷蕾希望能通過自己的努力,獲得更多選擇角色的機會。

我好奇,她的野心開始于何時?辛芷蕾的回答淡淡的:“好像從小就沒有人把東西送到我手里,我想要什么,就必須去主動爭取?!?/span>

這種“野心”與李李如出一轍。電視劇版的李李與小說中不太一樣,導演王家衛(wèi)希望李李身上有江湖兒女的殺伐決斷,李李闖入上海餐飲業(yè)競爭最激烈的黃河路,要靠自己在洪流中立足,但她毫不退縮。開業(yè)之初,李李就瞄準了寶總,想借寶總的名氣打響至真園的名號。所以對于李李而言,寶總就像是她的“獵物”,王家衛(wèi)告訴辛芷蕾,對視時要用上獵豹捕獵的眼神。

但有野心,并不意味著天不怕地不怕。她曾演過一部文藝片《長江圖》,角色有一場戲是在水下自殺,辛芷蕾要沉到江里去,心里怕極了—她不會游泳。

可害怕也并不能阻擋她去嘗試。在這次試戲前,她硬說自己會水。2011年,那時她還是沒人知道的演員,也沒有拿得出手的表演經歷,這次試戲機會都是“蹭來的”。見了導演,他們聊了一個多小時,從人生的困惑聊到生命的意義。后來劇組副導演說,感覺那天的她“閃著光”,因為她是帶著真正的問題來,挺認真的,也契合她的角色。

不管怕不怕,先拿到機會,接《初步舉證》也是同樣的流程。一開始,同事都在勸她,這個戲不在她的舒適圈,辛芷蕾也知道演它“費勁”,但架不住對戲劇舞臺和好劇本的渴望。第一次和導演周可見面,她坐在一旁聽導演講了五分鐘的戲,然后兩眼放光地看著他說:“選我!”

后來,她專門為《初步舉證》學習臺詞和形體,去上海戲劇學院跟著大一學生一起上課,成為課堂上最踴躍的學生。為了解決表演中體力不足的問題,她每天早起跑步,邊跑邊背臺詞,之后又換了方式,改成爬樓梯背臺詞,讓臺詞有節(jié)奏上的輕重緩急。

辛芷蕾在克服恐懼的過程中成長。從入行那天開始,她就極度害怕攝像頭,但現在,她能夠獨自站上舞臺,也學會了與攝像頭共處,在鏡頭前展現多面的自己。

《繁花》11集里,李李又多了一個經典鏡頭:她抱著一個男人的肩,眼眶中淚光閃爍,眼神卻足夠堅定。她說“該記住的我都會記住的”,聲音很輕,但鏗鏘有力。

觀眾們稱贊她的“破碎感”,把這一幕奉為辛芷蕾的“人生鏡頭”。李李內心的柔軟與堅硬,在這短短幾十秒中交融,正如辛芷蕾為自己的勇氣與膽怯找到的平衡:“越是害怕的事情,就越要去做。這樣,以后再碰到這樣的事情,你就不會再害怕了?!?/span>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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