面的多重宇宙:中國山西

世界面食在中國,中國面食在山西。腦洞大開的山西人,用碳水打通任督二脈。

作者:趙淑荷 發(fā)自山西汾陽 來源:南風(fēng)窗 日期:2024-03-05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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(圖\視覺中國)


怎么這里一頓飯的前菜、主菜、主食、甜點,都是碳水?

很多外地人來山西之后都會咋舌。但對山西人而言,面食則是一種信仰。面食不僅構(gòu)成山西飲食結(jié)構(gòu)的主題,也成為山西人的生活本身。

吃面的本味,吃雜糧面,吃不一樣的花樣,是山西人在吃面上的執(zhí)著。去到山西才發(fā)現(xiàn),真正的碳水大省,不是陜西,也不是河南,而是低調(diào)的山西。因為,在這里,面食有著無限可能。


一萬種可能的面

外地人來到山西,看到大小店鋪的菜單多半會陷入迷茫。比如,我在山西,所經(jīng)歷的心理活動包括但不限于:

碗托、碗團、碗脫、碗禿是不是一個東西?

河撈面和饸饹面是什么關(guān)系?

剔尖、擦尖、抿尖、揪片有什么區(qū)別?

“栲栳栳”這三個字“念半邊”妥不妥當?

切板板和斜旗旗怎么都是“疊詞詞”?

沾片子和沾串到底是什么吃法?

空心月餅為啥有餡兒?

聞喜煮餅,竟然是炸的?

土豆絲裹上面粉蒸熟后再炒原來就叫炒不爛,從字面上無從想象。

唯一一樣認識的,是刀削面,但后面還跟了這么一句:“原來刀削面是山西的。”

為了這趟山西面食之旅能吃得有的放矢,我找了一個“專業(yè)向?qū)А薄陉枏N師協(xié)會的名廚梁耀奎。

汾陽,五大中國廚師之鄉(xiāng)之一,這座小縣城里,廚師從業(yè)者超過9000人。中國面食在山西,據(jù)說還有下一句,“山西面食在汾陽”。

梁耀奎是土生土長的山西人,現(xiàn)在擔任中國烹飪協(xié)會名廚專業(yè)委員會副秘書長,他熟悉汾陽每一樣面食,并且知道誰家把這樣?xùn)|西做得最好。見面后,我們就先吃了一頓。然后他帶我去找了田大江,汾州老田剔尖的第五代傳人。

有人說,剔尖是山西面條的靈魂,是試金石。和面,要恰到好處,剔面要純熟精到,煮出來的面條才能爽滑勁韌。

老田今年40歲,做剔尖的時間已經(jīng)超過20年。水好了,老田手里捧著一碗面糊,不用刀,不用剪,筷子在碗沿撥兩下,兩頭尖中間鼓的面條就像長尾銀魚一樣落入沸騰的鍋里。

我說,我剛吃完飯,用小碗撈幾根給我嘗嘗就行。老田盛了面,依次碼上土豆、熬冬瓜、肉丁、西紅柿醬、青辣椒,澆頭堆出一個尖尖,又撒了點鹽,澆上一圈醬油,兩圈醋—必須是這個順序,梁耀奎說,要讓醬醋把鹽化開。

拌面的時候我犯了難,碗太小了,施展不開。老田看我小心翼翼怕面鹵從碗里掉出來的樣子覺得好笑,山西人代代傳承的生活智慧從不失算:“還是換個大碗吧?!?/p>

大碗一來,馬上就有在山西吃面的感覺了。不用畏手畏腳,我張開臂膀拌去,卻又被老田叫停。

“你們外地人,拌面都是轉(zhuǎn)圈攪,”他把碗接過去給我示范,“我們是從下往上,挑起來,拌回去?!?/p>

山西人盛面要用大碗,因為小碗拌不開。吃面要張大口,因為面上掛著厚厚的湯汁,只有“呼嚕”一口才能在吃面的同時吃進肉丁菜丁各種醬料,否則將無處領(lǐng)會這碗面的精髓。

更不用說貓耳朵、揪片這樣的面,小小短短扁扁,炒上肉丁和西紅柿丁,食客要是用筷子一片一片夾起來入口,幾乎等于白吃。

必須把嘴湊到碗邊,筷子往嘴里撥,肉菜面湯濃厚咸香一并入口—“呼?!币魂?,飽了,這是正確吃法。

有時候難以分辨,是山西人不拘小節(jié)的脾性形成了這樣的吃法,還是飲食文化培育了山西人的性格。

給我做完這碗面,田大江想起來自己還沒吃飯,也盛了這么一碗,就著一根生的青辣椒,呼嚕呼嚕把面吃完了。

作為餐飲行業(yè)的從業(yè)者,老田認可了我從很多山西人那里聽到的一個說法:在山西,好吃的面都是自己家做的。確實,看到老田吃面的樣子,我覺得他開店,也只是把家里的面做給更多的人吃。

我讓廚師們講一講的時候,他們往往因為過于熟悉,而不知道怎么形容,只能說,“干脆我做給你吃吧”。這一天,算著中午在協(xié)會吃到的揪片,我跟著不同的師傅吃了四頓飯—四頓不同的面食。吃到最后,我擺擺手:“真的吃不下了?!?/p>

山西人吃了這些面是要干活的。梁耀奎說,“五十里莜面四十里糕,二十里蕎面餓斷腰”,在山西,食物精確地換算成力氣。在這片農(nóng)耕歷史悠久的土地上,山西人活著就要干活,把汗流到地上。

即便如此,我吃到的面食,也只是冰山一角。

對外地人而言,很多時候“面”的指代就是“面條”,小麥面粉制作,形狀固定;對山西人則不同。

在這個碳水王國,面食分為面飯、面點、面類小吃,白面做的饸饹面是面,黃米面炸的油糕也是面,莜面栲栳栳炒一盤擺桌上看著像菜,也是面。

山西人管中午吃的面條叫“面飯”,面就是飯,飯就是面,這個會把外地人搞糊涂的名稱已經(jīng)向我們劇透:山西飲食結(jié)構(gòu)的主題,就是面食。

不僅白面可以做出刀削面、剪刀面、剔尖、抿尖、擦尖、揪片、饸饹面、沾片子等各色面食,還有很多面食以雜糧為原料,如莜面的栲栳栳、拿糕,玉米面的窩窩頭,高粱面的紅面魚魚。晉北喜用黃米面做油糕,是當?shù)靥厣?/p>

同一樣面食還可以有不同面粉的“版本”,比如剔尖除了用白面,還可以用粗糧面做;又有“排列組合”式的搭檔,比如白面和紅面摻和能做包皮面,白面、紅面、豆面摻在一起可以做三色貓耳朵。

制作工藝的不同又帶來更多分類。剔尖分為碗剔尖和轉(zhuǎn)盤剔尖;用一種類似擦絲器的輔助工具擦出來的短面是擦尖,用抿床和抿鋤壓出來的短面是抿尖;莜面能做出長的光面,短的魚魚,可愛的螺螺,空心的栲栳栳,還能做出有花紋的面,又分為長花和短花。烹飪方式也能分出不同種,光一樣栲栳栳就可以蒸著吃、炒著吃、拌著吃……

可以說,華夏民族對吃的想象力,在山西表現(xiàn)得如此具體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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莜面味兒的吻

吃雜糧,是山西在碳水花樣上能超越陜西、河南等其他面食大省的重要原因。

山西作家曹乃謙在短篇小說集《到黑夜想你沒辦法》里,寫過一對“莜面味兒”的情侶。

丑輩和奴奴在莜麥秸窩里私會,頭一次,奴奴讓她丑哥親親自己是啥味,丑哥猜不中,奴奴含了冰糖。第二次,奴奴又讓他猜,丑哥說,是冰糖,奴奴說,是莜面味兒的呀,丑哥說,莜面味兒,咋恁甜?

莜麥就是裸燕麥,在山西栽培歷史悠久。莜麥磨成粉,就是莜面,灰褐色,莜面團較硬,但是有韌勁,容易成形。

莜面不像白面,它不能煮,一下水就散了。忻州特色的蕎面河撈,使用蕎麥面粉,要用石灰水和面,并且特別把握煮面的火候和時間,才能避免煮散。莜面蒸餃,捏完褶子不能封口,因為莜面加熱會膨脹,封口容易蒸破。雜糧大多不易消化,當?shù)厮字V說,“莜面吃個半飽飽,喝點茶是正好好”,配茶,是為了助消化。

因此,其實莜面不算“性能”很好的糧食。梁耀奎說,誰不知道白面好吃?

山西人吃雜糧,還把雜糧吃出花兒來,是美麗的不得已。梁耀奎提到包皮面切板板,據(jù)說它發(fā)明自“為無米之炊”的巧婦。人多面少,讓主婦不得不想辦法“騙”一家老小吃不好吃的雜糧。她們把紅面(高粱面)包進白面里,白面做皮紅面做芯,故名“包皮面”,它還有豆面、玉米面的其他不同版本。

雜糧下肚,填飽的是人們在饑餓年代對白面的空想,這是山西人的“精神勝利法”。

山西地處內(nèi)陸,大陸性氣候下,土壤貧瘠,種不了水稻;在晉西北高寒干旱山區(qū),小麥種植也成問題,有道是“河曲保德州,十年九不收”,只能靠莜麥、蕎麥、高粱這些耐寒耐旱的作物作為補充。山西不是“糧食大省”,卻能成為“面食大省”,有一半功勞都要歸于雜糧種植。

宏鴻酒樓,是汾陽做莜面最出名的飯館,郝志強在這里做廚師已經(jīng)15年。他揪一塊面劑子,看似隨意地用手搟兩下,手下就溜出一條兩頭尖中間鼓的面魚,每一根大小長短弧度都大致相同。除此之外,郝志強還能把這一塊莜面團做出七八種形狀。

山西物產(chǎn)不豐,卻講究一個“低菜高做,粗糧細做”,五百年晉商所帶來的文化交流是重要成因。梁耀奎提到兩道汾陽名菜,來說明他們是如何在吃上講究。

一道假魚,一道蝦醬豆腐。

“假”是晉菜的一種烹飪方式,指假借一種食材做出另一種食材的味道,假魚就是用干發(fā)海米把豬肉做出魚味。蝦醬豆腐則是常居津門的汾商回到家鄉(xiāng)后因思念海味,使用蝦醬研制的菜肴。

一樣面,百樣做,則是平民精神的最佳體現(xiàn)。一位山西的媒體人在飯桌上跟我說,她推測山西面食花樣主要是主婦創(chuàng)造。因為山西老百姓的食材有限,把面做出不一樣的花樣,是黃土大地枯燥生活里的調(diào)劑。在特定的年代,普通人家連獲得海米、蝦醬也較難,聰明的主婦們就把面做成魚魚、螺螺的形狀,總歸能讓等待開飯的人多一點盼頭。

山西最出名的民歌《走西口》,講的是戀人的分離。“哥哥你走西口,小妹妹我實在難留”,必須要尋找出路的時候,男人走出去,女人留在這里,黃土地上的時間被抻長,枯燥的等待唯有用想象力填補。流傳至今的各色面食,或許是對很多山西主婦幽微歷史的立體記載。

在我和田大江“呼嚕”完各自那碗面之后,田大江在話語間隙回憶起了他的奶奶。

田大江對奶奶和的面印象深刻,“手光,面光,盆光”,既是對技藝的要求,也為了有限的面粉能物盡其用不被浪費,更是把面做好吃的第一前提。做面條、下餃子、蒸饅頭,面好吃了,飯就好吃,一塊好面,是老田的廚藝啟蒙。

汾陽還打算給剔尖申遺,他們制定了一個五年計劃,其中2025年的任務(wù)特別提到了,對熟悉汾陽剔尖制作的老廚師和巧媳婦進行訪談,將汾陽剔尖制作工藝發(fā)揚光大。


平等地嫌棄每一塊機器面

同一樣面食在山西往往有很多不一樣的叫法,碗托又叫碗脫、碗禿、碗團,河撈面和饸饹面沒什么區(qū)別,剔尖、撥魚、剔撥股,說的都是一種面。

山西很多地方,同一個村里南邊和北邊的口音都不一樣。

千溝萬壑的黃土高坡,隔一條山溝溝叫法就不同了,但面還是那碗面。

我到山西吃的第一道面食就是碗托,因很早就聽說這個名字奇特的小吃。碗托的制作極簡單,把蕎麥面熬成面糊,盛到碗里放涼凝固,在表面劃兩刀,撒上蒜水辣椒香醋就成。早些時候碗托多在路邊小攤售賣,五塊錢兩碗,物美價廉。

真的吃到之后,我卻覺得對其品賞無門,口感甚至有點像嚼塑料。

直到吃了沾片子,我才感覺自己在吃面這件事上開始進入狀態(tài)。

顧名思義,沾片子是把菜葉的一面沾上面糊,煮熟后撈出,拌上西紅柿醬、醬油、醋、辣椒、花生碎、蔥花、香菜。吃起來,面爽滑,菜清香,面食的厚重感被菜葉中和,我自認為,這是對外地人來說最友好的一道面食。

后來梁耀奎跟我說,沾片子數(shù)清徐的好,碗托要吃柳林的,油糕則是保德的最佳。正所謂“晉南的饃,晉中的面,晉北的糕”,各地有各地的擅長。

山西面食冠絕全國,如今卻沒能像陜西的面一樣名聲在外,而山西人對面的情懷,似乎已不足為外人道。我的一個山西朋友跟我介紹和子飯時說:“很多外地人接受不了,覺得好像喂豬的,但是我們覺得很好吃?!?/p>

外地人吃不慣山西面,山西人也看不慣外地面。有的山西人到外地之后不能理解,怎么同樣的掛面換個澆頭就算不同的面了?

“我們平等地嫌棄每一種機器揉出來的面。”網(wǎng)友這樣說。手工制作對山西人而言幾乎是信仰,山西面食的精華也在于高標準的面本身,但是這對于山西現(xiàn)代餐飲的發(fā)展其實是一個很大的問題。一樣食物如果想要走出去,形成品牌,就得依賴標準化的制作流程,但這跟山西面食對手工制作的高要求完全相悖。

郝志強曾為我展示貓耳朵的做法。他揪出兩塊小劑子,左手右手大拇指同時一攆,小面團被壓成薄薄的貓耳朵形狀??赐辏乙幌戮屠斫鉃槭裁磸N師們都跟我說,現(xiàn)在能吃到正宗貓耳朵的店不多了。攆一次只能做出兩個小面葉兒,要做出一整碗面來尚且麻煩,更不用說去量產(chǎn)。

梁耀奎點撥我,不好吃的碗托和莜面,是因為其原料是量產(chǎn)而不是現(xiàn)做。于是,后來我學(xué)著篩選店鋪,現(xiàn)揉現(xiàn)做是硬性標準,影響我對某一樣面食的印象和對某一家餐館的評價。

我發(fā)現(xiàn),盡管我在山西并沒有一個家,但是我已經(jīng)在尋找山西人所說的,那種只有家里才能做出來的味道。

臨走之前我在山西吃到了和子飯,誠如我的朋友所言,味道很好。簡單地解釋這道食物,它有點像“稀飯熗面條”。

我的朋友作為在外地的山西人,他說,他真的很羨慕可以在山西逛吃。不過,每個山西人心中的每樣面食還是會有一個最佳version,山西式挑剔雖遲但到:“但是我家的和子飯要放南瓜的,這里面怎么可以沒有南瓜?”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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